2012年8月21日 星期二

《香草語--Sage》

  「我怎敢騙村長的女兒呀?他真的回來了。」
  幾名上山狩獵的村民是這樣通知我。
  「謝謝!」
  顧不得他們的詫異,也顧不得籃中的藥草因顛覆的搖晃而散落一地,我用最快的速度奔回村莊。腳下的枯葉似是在催促,又似是為我打氣,從前都不覺得回村的路是那麼遠,現在只能恨雙腿沒長有翅膀,或者,我能夠瞬間轉移就好了。
  我跳過幾顆大石,輾轉來到一棵楓樹附近。

  「吶,你們有什麼夢想?」
  當時有位女孩坐在楓樹上,興致勃勃地詢問兩位同齡友人。
  片片紅葉隨風飛舞,夕陽的餘暉輕蓋著山下的小村莊,這就是他們童年的指定佈景。

  啊──不知不覺間又呆站在楓樹前了。我在沉思個什麼啊?明明已經不用再看著空無一人的樹以懷念從前。
  因為那兩個出征的蠢才及白痴,終於有一個回來啦!
  
  回想過去的種種,究竟有多久沒綻放過這種從心底而來的笑容呢?我撇撇頭繼續趕路,就在村莊前的一條直路,我已不停眺望,希望盡早望見那個期待已久的身影。
  未幾,我停步。
  站在雖遠猶近的距離,遙望村口附近,那裡停泊了一架滿載貨物的馬車,旁邊坐著一位滿像商人打扮,擁有棕紅色短髮的男生,他正在跟幾位小女孩交易。

  「其實嘛……我想成為一個很富有的商人。」
  那時候的楓樹下,其中一個男孩小聲地說出夢想,他的友人們聽罷卻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  「怎麼了……我認真的啦!」他舉止有點怯懦,長有一頭棕紅色短髮及棕色眼睛,膚色比女生還要白晢,看起來就如一隻隨時都會被人欺負的白兔。
  「哈哈哈!別逗啦,無奸不成商,你卻連撒個謊都不敢啊!」
  「要是你來當商人,不出三個月就破產了吧?」

  結果那蠢才,居然真給我當成商人回來啊。
  想再看仔細一點的時候,眼前的畫面卻瞬間模糊起來。不行!不行!要是給他看到我這個樣子,一定糗死啦!
  而且,已經沒必要再落淚了。
  我用力眨眨眼睛,又索索鼻子,打起精神大步走到他面前支著腰,位置剛好遮擋著照在他身上的夕陽。
  「你好,要賣東西嗎?」此時賣香草的女孩們都離開了,他正埋首整理貨物,完全沒發現來者是我。
  蠢才。
  唉,沒法子囉,唯有跟他打個招呼吧:「嗨,蠢才今天的智力有增長嗎?」
  他倏地剎停了所有動作,大概很久也沒有人這樣跟他打招呼吧?良久他才一如以往抓抓頭裝作認真思考,最後別過頭來,還是那句話:「沒啥感覺耶,可是我覺得笨蛋今天又笨許多了。」
  知道嗎?這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感動──在相對而笑的臉孔上,彼此都有著一眶不容許滴下的感動。
  我依然不想氣氛變得太悲愴,於是繞著馬車走了一圈,又摸摸溫馴乖巧的馬兒。馬兒啊,謝謝你把我的摯友帶回來。
  「還有那個白痴呢?怎麼不跟你一起回來啊?」
  被我這樣一問,我們的腦海中瞬間浮現一抹高大的身影,還有那雙倒映著內心那份溫柔的翠綠色眼睛。
  「我不知道啊笨蛋。」蠢才聳聳肩,擺擺手,一副無辜的可憐樣。「他說身為一名浪人,不應該讓太多人知道他的蹤跡,不然不夠瀟灑啦。」
  「白痴!」這是何等哭笑不得的答案!雖然滿像他的風格。

※               ※               ※

  白痴及蠢才,都是在我童年時難得的朋友。
  如果說蠢才是一頭隨時都會被人欺負的白兔,那麼白痴就好比一隻會愛護別人的蜜糖熊。嗯……我也認為用那麼可愛的動物來形容男生好像很噁心,可是當我第一次在森林裡遇見他們時,這形象已深植於腦海。
  當時我穿過矮樹叢,就看見大樹下有兩個男孩,一個拚命哭泣,一個慌惶失措。原來白兔從樹上跌下來時受傷了,蜜糖熊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。
  「蠢才!白痴!要大力按著傷口才能止血啊,你們身旁的草藥就可以消腫啦!」
  原本想視而不見,可是看到他們笨手笨腳,就不自覺火大,現身教導。或許是我的身份,又或是我語氣太重嚇怕了他們,只見他們唯唯諾諾,然而──誰都沒動手去幹。
  「怎麼了?」
  他們互望了一眼,然後就有了共識:「我們覺得你來處理比較好。」
  「真是蠢才和白痴!」簡單處理個小傷口有何困難啊!我不禁怒嗔了一聲,抱著不太情願又不得不做的心情上前替他包紮。「他的左腳還扭傷了,不可以胡亂用力啊。」
  蠢才幾次想站起來也徒勞無功,轉眼間天色漸黑,他又再急得哇哇大哭起來。
  「不要哭啦,我背你就好。」白痴二話不說就把他揹起,當他走在我的前方,這才發現白痴的手臂及小腿原來也在淌血。
  明明自己也傷得不輕,還在裝什麼酷啦!我正想責罵之際,他卻示意要我別作聲,然後又讓我走在前頭:「跟在後面的話,你有危險時也沒人知道啊,上前吧。」
  望進那翠綠色的眼眸,忽然我有種說不出的敬佩感。明明比我們沒多大,卻一臉理所當然的把所有責任背負起來。
  「……其實,」雖然我感謝他的細心,但沒立即應聲前行,只緬腆地別過臉去繼續說:「回村的路怎麼走?」
  嗯,剛才氣勢如虹的我,還是要低聲承認迷路了。
  「……嘖,除了白痴及蠢才,原來還有個笨蛋嘛!」
  他們忍不住要揶揄我一番,真可惡!想要出手還擊卻又礙於他們有傷在身而止住,實在氣得我快瘋啦!
  可是回想起來,這玩鬧根本並不討厭。

  有時候,當與某些人相遇相識,縱使在整個人生中他們只屬曇花一現,你也會偷偷感激上天及父母讓你誕生於世。

  「幹嗎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啊?」纖長的手掌在我眼前掃了掃,把童年初遇的畫面統統抹走。呈現眼前的,是一個滄桑了許多的蠢才在耍帥:「不過我諒解,長大了的我的確很帥。」
  抱歉實在笑不出來。
  相對過去而言,他的確多了一份男子氣慨、風趣,而且也健魄得多,然而不知怎的,他的成長卻令我有點心痛。
  儘管他滔滔不絕地向我細說所見所聞,但全都是有趣奇妙的經歷。而那些曾令他傷心、沮喪、絕望的部份,就被鎖在內心最深最陰暗的地方,不讓任何人窺視, 也沒打算讓我分憂。到底整整十年裡,他遇過什麼人事,促使他有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?最後又靠著什麼,捱過令人痛切心扉的時刻呢?
  他或許也有著,某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吧……

  那一年,村莊爆發了一場罕見的傳染病。
  「能做的事我們都做了,現在只看他能否捱得過去。」我跟修女們向家屬斷診,這些話,已在三個月內說了不下百次。
  回望床上半睡半醒的孩子,迷糊間仍說著很辛苦,少婦聽罷也只能坐到床邊飲泣。
  難過得快哭了,唯有快步走出屋外,然而看到的還是一樣光景。還記得那晚天空積了厚厚的烏雲,兩旁的屋子彌罩住陰霾,隱約傳來了眾人的悲哭聲,我提著燈走過沒有星光指引的小路,倏地彷已置身冥界之中。
  回到家確定年邁又病重的父親暫時無恙後,我頹然捲縮在房間一隅。
  好難受。
  眼見身邊的人被病魔推送到幽谷的關口,死神拖著熟悉的靈魂離開,即使用盡辦法也挽回不了的性命,我們站在死亡面前都顯得那麼弱小又無能為力,卻還得繼續面對。
  不能是個夢嗎?不可以每早睜開眼睛的時候,發現一切都只是個噩夢嗎?我環視了漆黑灰暗的房間數遍,根本就找不出所希望的景象。
  死寂、幽暗、充斥著絕望的空間,即使聲嘶力竭地求救也沒有任何回應的深淵……
  好無助,好孤獨……
  悲痛與迷茫交織的淚水缺堤般湧至,惟嘆未能軟化那攀纏心臟的荊藤。在徬徨之際,一抹輕同煙絲的冷光照灑到房內一盆鼠尾草上,紫色的香草溫柔美麗,淚眼迷矓中更覺此景聖神非凡。

  「我要成為全村莊內最厲害的醫生!」──看著鼠尾草,兒時的誓言忽然來襲,才又想起我曾在楓樹上,對蠢才和白痴宣言。
  他們被我偉大的理念嚇呆了,良久才吐出一句:「你認真的啊?」
  「看吧,這是鼠尾草,自古以來即被人們視為萬能的香草而受到重視,而我也察覺它能治療不同的病症,功效比現在村子常用的草藥還要好!」我握著一株紫色的香草,興奮地展示給他們看。「相信把它的功效全數發掘並加以研究的話,它一定會成為萬能之藥!」
  蠢才聽罷也不禁一臉憧憬,白痴卻擺擺手表現得無關痛癢:「嘖嘖,我才不稀罕當這個。理想的話……我要當一個流浪天崖的旅人!」
  「哪門子的理想啊……」
  「你們懂什麼?天天逍遙快活、無憂慮地過著所喜愛的人生,這才是享樂的最高境界啊!」白痴似乎十分陶醉,忽然站在樹幹上大聲宣佈:「我要當一個流浪天崖的旅人──」
  蠢才或許覺得這樣的行為很酷吧?他馬上跟著叫囂了:「我要成為一個很富有的商人──」
  當然……我也不甘示弱:「我要成為全村莊內最厲害的醫生──」

  那天年少的我們向著了無邊際的森林呼喊,當時整個山頭迴響著我們的夢想,全然聽不見未來遠方傳來沉甸甸的號角聲。
  真的真的,很想念你們。
  不知你倆現在如何?行軍的日子大概很艱苦吧?我們活在這個痛苦的世代當中,卻仍甘於活著,為的都是等待夢想成真的一天。還記得我們曾承諾過的夢想嗎?我相信你們會堅守諾言,並為此每日每夜在生死邊緣掙扎。
  而我啊,也不能繼續軟弱下去。
  想到了身在遠方的摯友,回憶起過往歡愉的片段,有種莫名的力量在我體內混沌而生。我霍然擦乾淚痕,提著燈走到工作桌前繼續研製新藥。
  就期待著與你們重聚的那天,但在這之前,我一定要跨過面前的難關……一定捱得過去。

 「這些年來,辛苦你了。」
  「誒?」
  我的思緒驀然被打斷,蠢才忽然冒上這麼的一句,沒頭沒腦的,什麼跟什麼呀?
  「我都聽說了,我們不在的時候,村莊經歷過幾場疫症吧?多虧你的努力不懈,村民得救了。」蠢才舒了口氣,拍拍我的頭說:「謝謝你這些年來全心全意保護村莊。你真的,成為一個了不起的醫生啊。」
  「……蠢才……」理性抑制不到咽哽的聲線,你啊你啊,還是要把我弄哭才甘心嘛!

※               ※               ※

  蠢才努力地整理著收集好的香草,有點大汗淋漓,我卻只閒閒的坐在一旁看著他辛勞的樣子。
  這是故意的,我才不要讓他太快完工。
  回村才不到幾天,蠢才便告知他要離開了。他告訴我時,那種表情、那種語氣,就彷彿是到了某個陌生的小村落歇息一下,然後趕快出發到目的地的旅人無異。
  明明這裡就是日思夜想的故鄉呀,為什麼還要表現出一絲絲陌生感覺?我討厭……這種疏離的反應,好討厭。
  「還以為你會多住一段長時間。」終於,我還是忍不住打破沉默說道。
  「嘿嘿,不了。」蠢才擦了一把汗,氣呼呼的坐到我旁邊稍息。「如果趕不上那個買賣會,我就無法向更多人分享我故鄉的香草,這是莫大的遺憾呀。哈哈哈!」
  鬼才信你!明明趕著發財!我給他一記白眼,正想吐糟,他就忽然這樣說:「這裡變了很多。」
  喔?
  遙看著遠方的那雙眼睛,彷似在尋覓某種景致,也彷似回顧著某個片段,不久,他啞然失笑。
  「還記得那處原本是什麼嗎?」他遙指遠處的一座磨坊問道──這是他自回來後第一次主動提及過去的事。
  「當然記得啦,磨坊還未建成前,那裡是我們三人的秘密基地。」

  說起來,當村民選定要在那裡建磨坊時,我跟蠢才都難過得哭了。而那個白痴,仍然在我們面前假裝堅強,說什麼地點可以再找隱秘一點,不停安慰我們,然而某晚我卻窺見了他與我父親爭辯得不忿落淚的情景。
  那個白痴擁有與內心同樣溫柔的外表,然而行為總愛表現得無所事事,愛理不理。這是他最可惡的地方,同時也是最可愛之處。
  「不知道那白痴過得可好?」
  蠢才噗一聲笑了出來:「大概吧?反正他曾被胖修女凌空扔出聖堂也死不去,應該沒什麼難倒他的啦。」
  憶及兒時趣事,我們都不禁哈哈大笑。點點滴滴,一切一切都過去了很久很久,可是每每說起,都猶如昨天發生。
  在似乎無盡的笑聲過後,殘留一份格外悵然若失的沈寂。為何若有所失的感覺會無聲色地滲透在咽喉內呢?

  或許,思念總叫人倍感孤單,卻又在孤單時撫慰心靈。

  「好了,我要出發囉。」他霍然站起,為馬車及貨物作最後檢查。
  距離村口的路程雖短,但要叮嚀的事卻似乎數之不盡,最後在我半威迫之下,他勉強收下了兩包混合鼠尾草所製成的草藥。這個情景,不禁勾起當初送別他們出征的時刻,那時我也曾這樣要求,他們也是一邊嫌棄一邊接過。
  「會再回來吧?有空的時候,一定要再回來。」我知道再挽留他也是徒然,這裡是他的故鄉,但同時已始不復見。「還有……如果你有幸遇上他,就告訴他回不回來已經沒關係了,只要好好生活就可以。」
  蠢才笑而不語,別過頭去的身影充滿了唏噓,那一瞬間我終於感覺到,逝去的時光不再回來,我們已經不再是小孩,我們都已長大了。
  我們曾站在同一個地方宣告自己的夢想,承諾會替對方加油打氣,但當看著雛鳥離巢為目標而拚命時,身為同伴的還是會忍不住寂寞。
  眺望兒時的伙伴愈走愈遠,遠得快要看不見時,我仍苦苦思索著還有什麼可以為他效勞。後來當某種想法盤據內心時,我不禁無奈苦笑。

  我曾相信鼠尾草是萬能的香草藥。
  但原來現在也只能把願望及思念寄託於它,如同那個時候一樣,願你們一切安好。


(Wishing you well ever and ever…)

神秘篇《Imaginary》

  我們也曾目睹那抹神秘旖旎的笑容。

  那位少女,我們該如何形容她?
  她就像黑暗中悄然略過眼前的一縷輕煙──短暫、飄渺、杳然詭秘,當中最教我們為之瘋狂的,是她的微笑。

  那抹包含羞澀與媚惑、憐惜與挑釁、無知與了然的淺笑。

  有人說,他曾在家門前乍見晨曦的曙光散落在少女身上;有人說,他曾在熙來攘往的市集中與少女擦身而過;有人說,他曾在深夜時份看到少女隱沒於森林中。遺憾是,我們對少女的印象,就只有匆匆一瞥。
  她彷如一顆燃亮了夜空的流星,縱使一瞬即逝,那種絢麗卻已深深觸動我們的心弦。

  為了再次一睹少女的微笑,我們展開了一段漫長的朝聖之旅。
  一切如獲她的牽引般,我們來自不同階級與國土,卻陸續集中在一個綿延無盡的沙漠,不約而同朝著少女消失的方向進發。雖結伴同行,但彼此之間沒有太多交流,然而我們每個人都深信只要一直向前邁進,最終必能與少女相遇。
烈日當空,萬里無雲,我們拖著疲累的身軀,一步一步,緩緩在黃白色的幼沙上留下沉重的足印。沙土隨風飛揚,朦朧中我們來到一條正被風沙侵蝕的小村落,荒蕪如此,竟然有著人類聚居之處──

  不對。

  如要說是村落,不如說成巢穴比較貼切。居住這裡的也不能算是人類,而是一群失去皇后的人型蟻群。人型蟻群沒有辛勞工作,而是紛紛繞著皇后的屍首懊惱不已。
  「接下來該怎麼辦?沒有皇后每天安排一切,我族也不知該做什麼。」人型蟻群不存敵意,更主動向我們說出憂慮。「你們擁有更高的智慧,可以為我族指點迷津嗎?」
  我們當中有個男人關心地建議:「應先把你族的女皇安葬,這樣受風沙摧殘也太可憐了。」
  「你憐憫我族的皇后。」人型蟻群聽罷由衷感動。「你是個善良的人。」
  於是人型蟻群合力把皇后長埋於沙土之下。
  下葬完成,他們又再變得六神無主,急忙詢問男人:「善良的人啊,可以繼續為我族指點迷津嗎?」
  「該把居所修葺一下,被侵蝕得很嚴重呢。」男人環視他們的巢穴一遍,作出如此建議,這回還試探性的補上一句:「快入夜了,我們晚上也需要棲身場所。」
  「你顧及我族的家園。」人型蟻群聽罷再次由衷感動。「你是個偉大的人。」
  於是人型蟻群馬上分工合作,將巢穴破爛的部分進行修補,還急忙蓋了一間新住室邀請我們進去休息。

  良久,人型蟻群又跑來問男人:「偉大的人啊,可以繼續為我族指點迷津嗎?」
  「該要尋找食物了吧?順便算上我們的份。」
  「我渴了,給我水。」
  「我的肩膀很疲倦,替我按摩一下。」
  「為我建一個更大的房間吧!找些蟻民專門來侍奉我!」

  我們在此逗留了兩天,男人的提議漸漸變成命令,整個族群因為他隨口一句而忙碌得團團轉。不論要求有多無理,人型蟻群始終不假思索地執行,從未有半句怨言。男人乾瘦的臉上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,囂張地說:「他們還真容易控制呢。」
  「這不是少女的所在地,我們不該留戀於此。」我們當中有另一位男人擔憂地提醒。「他們該在族群中挑選一位新皇后,由同族管治同族。」
  男人認真思索一會,然後說:「入夜了,我們先休息,明早再向他們提議吧。」
  翌日,我們被刺眼的日光喚醒了。
  數天前遇上的人型蟻群與他們的巨型巢穴憑空消失,我們全躺在黃沙之上。正感疑惑之際,有人惶恐尖叫,我們馬上靠近圍觀──

  提議挑選新皇后的男人,死了。

  他臉色呈紫,發黑的嘴唇中爬出一隻黑色的巨型毒蜘蛛。八隻粗壯的肢節順序郁動,蜘蛛從容不迫地越過屍體,一直走到屍體腳邊的一個小沙洞。
  我們仔細察看,原來是個蟻巢。巨型毒蜘蛛抓起爬出洞穴的螞蟻,大口大口吞進肚裡,只見螻蟻全無還擊之力,這個蟻穴最後會被哽噬乾淨吧?
  不知誰人首先反應過來,拍拍身上的沙塵,繼續漫長的朝聖之旅。我們陸續起行,此時有人發現,把人型蟻群當成奴隸差遣的男人……
杳然無蹤。

  雖為同伴逝去感到難過,但這令我們更渴望得到少女的安慰。每當憶起少女,我們的心靈便得到潤澤,潰爛的雙腳亦得到力量繼續前行。
  她擁有一雙媲美黑耀石的圓大眼睛,眼眶內不經意流轉著智慧的光華,每當猶如黑蝶翅膀的長密睫毛輕輕拍動,世界便會隨之醉倒。
  少女好比迷霧裡的一盞明燈,光線微弱卻隱含希望,無時無刻給予我們堅毅的勇氣與決心。

  無情的沙暴刮傷皮膚;焦渴與飢餓蠶食意志,乾澀的口腔內滿是沙粒,卻連吐出或嚥下的簡單動作也顯得有心無力。攀越了無數個沙丘,所餘無幾的體力終究耗盡,我們如斷了絲線的懸線傀儡,逐一倒下。
  天空蔚藍而廣闊,烈日永無休止照耀荒漠,殘存一息的呼吸讓我們意識到自己尚且生存,亦距離死亡不遠。
  神秘的少女啊,請讓我們生生世世追隨妳的蹤影,此刻妳能賜予我們奇蹟嗎?就如當天向我們展露妳那甜美的微笑無異……當連眼睛也再沒法眨動的一剎那,我們一同向未知身在何處的少女如此禱告。
  風微微吹拂,一絲絲涼意襲遍全身,日光透過眼皮轉化而成的艷紅亦漸漸變為絕望的黑暗。啊……我們將要到達幽谷了嗎──

  不對。

  冰涼雨點拍打到嶙峋的臉頰,飄遠了的意識頃刻湧回體內。我們萬分詫異地睜大眼睛,並張開嘴巴貪婪地迎接從天而降的水源。這是少女賜予的奇蹟嗎?直到我們恢復力氣坐起,才知道這場雨只是奇蹟的預告。
  雨澤大地,寸草不生的無邊荒漠竟然長出一大片嫩綠色的矮樹,目及之處,處處生機。數不清的嫣紅色果實清甜生津,我們猖狂地噬咬嚥吞,想要趕快從強烈的飢餓感釋放出來。
  「我不要再捱餓了!」一名女子聲淚俱下地叫嚷。「與少女重逢之前,我不能死!」
  她一邊大口吃著果實,一邊把其他果實胡亂塞進口袋。我們當中沒有任何一位打算上前安撫她,而事實我們都惶恐地仿傚她的做法,想盡辦法帶走最多的果實。

  我們在果林中繼續向著堅定不移的方向和目標進發,餓了就摘下果實充飢,把口袋塞得滿滿便作罷,唯獨女子彷彿從未覺飽腹,無時無刻也吃著果子,口袋不夠裝就索性脫下外套當成大布袋。
  「要是前方也有這片果園多好。」
  「要是這片樹林不會枯萎多好。」
  「要是不用離開這裡多好。」
  三天以來,她拖拉著比自己還重的果實數量,經常如此慨嘆。一時茂盛的樹林漸漸缺水枯萎,泛黃的葉片令她更惶恐不安,為了帶走更多果實,甚至開始偏離大隊。
  「這不是少女所在的方向,我們帶不走這片果園。」我們當中有另一位女子擔憂地提醒。
  女子拚命拉著沉重的布袋,又胡亂把果實塞進嘴裡,似懂非懂地回答:「我知道,只要再多一點點就好,再多一點點就好……」
  然而,無人為女子停下步伐,直至我們攀上一個大沙丘,終於有人忍不住頷首俯視──

  曾被視為奇蹟之處,此刻鋪天蓋地盡是蝗蟲。

  蝗蟲漫天亂舞,遠看猶如一隻從地獄伸出地面的巨型魔爪,遮蔽天日。它們瞬間便把葉片和果實吞噬一空,卻並未因此滿足,於是又聯群結黨遷移到更遠的果樹去。蝗蟲所及之處,滿目瘡痍,當初茂盛的果林如今只剩下一棵棵光禿殘弱的樹枝,有人努力眺望,嘗試尋找女子的蹤影……
  始終遍尋不獲。

  我們展開了一次漫無止境的朝聖之旅。
  一切記憶與初衷都變得朦朧唏噓,唯獨少女的身影依舊鮮明,與她相遇時的悸動仍烙印心坎。
  旅程已經漫長得令人想不起自己來自何方,身在何地,也不曾知悉正往何處。無人確定何時才能重遇少女,我們極力掩飾內心的絕望與困惑,在沙漠行屍走肉緩緩前進,沉寂中更顯不安。
  我們走到一個滿佈岩礫的地方竭息,待最後一顆乾枯了的果實也放進嘴裡後,我終於鼓起勇氣說話:「抱歉,同伴們,我打算回去了。」
  「我忽然覺得能夠遇見過少女,曾目睹過她的微笑,這已經足夠。」你們的眼眶內充滿疑慮及不解,於是我下定決心把內心的想法傾吐出來。「能否再次相逢已不重要,因為少女早就存活於我們心中。」
  「不對!少女一定在某個角落,等待我們迎接她。」
  「不要用自己的懦弱來打擊我們的決心!」
  「我們不會輕易放棄尋找少女的機會!」
  頃刻,反對聲音此起彼落。
  我目送你們拖著疲憊不堪的軀體向前走,直至淹沒於風沙之中。其實我並沒有勸予你們一起回去的意思,只是大家都杯弓蛇影,深怕堅信不移的信念會因此瓦解。

  如今整片荒漠彷彿只剩我一人了,這下該如何找出回家的路?
  我回首一望,便看見少女。

  天高地闊,怦然無聲。
  縱使只有匆匆一瞥,可是我們不曾忘記過少女的一切。
  烏黑亮麗的長直髮飄逸動人,雪白細嫩的肌膚純潔無暇,明明是少女的嬌柔胴體,卻又顯得神聖不可侵犯。
  宛如輕煙般虛無縹緲的少女,此刻就站在我眼前不足半米的距離──並對我微笑了。
  黑色的眼瞳內流露出絲絲欣慰,水漾的嘴唇勾勒出一抹讓我們瘋狂迷戀的弧度。少女的微笑是這片沙漠上唯一盛開的花朵,散發出勾魂攝魄的神彩,全然驅走我一路以來累積的疲累與傷痛。
  感動、愉悅、釋懷,卻又震撼得讓我崩潰而泣。

  「為什麼你們認為我遙不可及呢?」少女沒有嫌棄如此失態的凡人,雙手輕觸我的臉龐,如此對我說:「其實我早就在你們身邊,靜待你們發現。」
  她的聲音彷如天籟,每個語調也在撫慰我的靈魂。我張開嘴巴卻仍激動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來,在這個嬌小的少女面前,我竟然是如此卑微。
  少女好像洞悉我的想法,一隻纖指輕放到我的唇上,溫柔地笑說:「名字嗎?我沒有名字,可是曾遇見我的人,也稱呼我為──」

  「幸福。」


(全文完)